二酸化炭素波子汽水

回来玩玩

【S】

    我到码头邮局那儿领了家里眷族寄来的几封书信几件用蓝布包好的小物,揣在怀里,想了想还是拿过一旁的单子汇了些钱回去,便匆匆地兜了东西走了。秋老虎还没过去,十月份的法国梧桐树没有要红的意思,临江的风吹过来也不算客气,沙沙地迷了眼睛钻进领子再从新做的褶裙里头钻出,刺骨的冷。

  我摩挲着手臂想早些摆脱风口,码头那儿新停的船鸣了笛抛了锚,乳白色的蒸汽大股大股地从钢筋水泥里向外冒像是海面上升起的云,在无云的下午突兀地伴着一声汽笛撕心裂肺的尖叫浓雾弥漫,很快又随着江风散了。在上海滩,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船,每天都有。有的时候是货船有的时候运人。

  我曾经所知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客家人的小船飘飘荡荡地藏在芦苇里面,两头尖尖的,船桨吱吱呀呀地响。他们用这些船采菱角,采莲蓬。木头与木头挤压碰撞的声音组成了我,没有钢筋水泥。

  我向那艘轮船看去,目光中它好像变成了好多好多的木船,没有完,没有完。

  那船开了门,一群人熙熙攘攘地簇拥着一家子洋人从轮船里头走了出来。

  我看见了一个大概十五六岁的洋少年,一身黑西装,手里提着根手杖。

  黄昏时半沉的夕阳射在海上,像是玻璃切碎了一样折射着绚丽得有些不真实的光,那光竟是彤红的,江风却仍旧是刺骨的冷。我眯起眼睛向那少年看去。

  他的眼睛也望过来,远远地似乎蕴着笑,我看得不大真切。我远远地看过去,不知为何,仅是初次见面我就只觉得他轻佻。我没有看清楚他的脸,只远远地瞧见了一双眸子。具体是什么颜色我竟记不清了,可却能说是印象很深刻的。所谓印象深刻不过是转头便忘了后一段时间再见到他还能想起这双眸子,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了。

  随后他步入人群,蠕动的人头噪杂将他隐藏了去,隐隐约约地还似看见他的手杖一下一下,在那千百双脚的遮掩后敲在地上发出我听不见的脆响,但那又好像是路过瘸子手里拄着的拐杖。

  我离开了,去看在江苏路上学的妹妹。中西女中刚刚放学不久,一溜小丫头们绑着双麻花三三两两地扎堆在一块叽叽喳喳,唐泽从放课铃的钟声从小白塔里走出,不紧不慢不愠不火地,好似走在莲花蕊上。唐泽是我家幺妹,本来阿姆盼着是个男孩早早地定了“铎”字做名,结果没能如意,这铁字就成了水,随手改成了“泽”字。唐妺是我的名字,不知怎么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我不大喜欢这个名字,祸国殃民。

  我把东西交给她,从荷包里掏出些钱来交在她手上。那钱零零碎碎的,却叠得整齐,至于怎么来的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兀自在喉咙里发出一声怪笑。唐泽接了东西,明明那蓝布包的秋衣不沉恍惚间我却觉得她似乎踉跄了一下。我嘱咐了她几句诸如好好学习的话,她讷讷地应着又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我愣了愣。“谢什么!”我嗔道。我看着她,瘦,瘦得皮包骨头!我的手握着她的手腕,仿佛一用力就会掐断。我一时间有些羡慕她,羡慕她瘦,羡慕她厌食阿姆疼她。羡慕她能花着我赚来的钱上学。我看着她,突然有些愣住地拒绝把目光移开。

  我最终还是走了,太阳已经落下,刚起的夜色迷迷糊糊地拢上来,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一个哈欠的功夫已是无孔不入的压抑。而留下的那一小点光,还是红色的,把露出一角的月亮也晒得通红。

  百乐门的灯光从来没有灭过,将它上方的天空照的像玻璃酒杯打碎后映出的白昼。

  “唐小姐,有人点了你。”

  我是新来的,被单独点到包厢里陪聊陪唱还是头一次,难免有些紧张。我垂了眼眸,强自镇定,“我知道了,下去吧。”

  我又看见了他,那个码头上的洋少年。此刻他换了一身衣裳,白色羊腿袖的衬衫和吊带西裤。他有一头浅金色的头发和一双紫色的眼睛,这回我看的精确。我蓦地想起母亲的嫁妆盒子里有那一枚紫水晶的戒指。母亲出身不好,那戒指却是难得的宝贝。戒圈有些嫌大,母亲便戴在大拇指上。有些松松垮垮的仿佛垂下手来就会掉落在地碎得毫不留情。糯而透彻的水晶就在她的大拇指上散发着柔和的光,像母亲的笑。

  可惜母亲死前那戒指就像是预兆般地碎了。

  那少年看过来,脸上荡着笑意,眼睛糯又透彻。我不知道西方人的审美是怎么样的,但我,以我的理解,他是好看的,甚至是惊艳的。

  他眨着眼睛手里托着一杯酒,他笑了,眼眸弯弯的。

  “Good night,Madame.”

  他的眼角有些上挑,明明那是双大而圆的杏仁眼,却媚得过分。

  他说的洋文我都听不懂,只听到一串葡萄一样的叽里咕噜。

  我蹙了眉头,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招招手把侍者叫来小声的吩咐几句。

  他让我唱一首洋文歌,那首我唱过,不懂也不知道意思,似乎既不是英语也不是法语,我只是知道调子胡乱学着发音。既然点了,便唱。

  “Ave, Maria, gratia plena;Dominus tecum:benedicta tu in mulieribus,

  et benedictus fructus ventris tui Jesus.

  Sancta Maria, Mater Dei,ora pro nobis peccatoribus,nunc et in hora morti;nostrae.

  Amen.”*(1)

  他放下酒杯,似乎有些微醺,他将酒杯搁在桌上,是日出龙舌兰。甜得辛辣。

  “Bravo,Bella.”他突然这么说道,我迷惑地眨了眨眼睛。侍者忙翻译到是意大利语里美人的意思。他羡慕地看着我似乎被欣赏是天大的荣幸,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他只是拿这个词来称呼我。美人只是称呼。

  “My name is Stephin.”

  我在胡乱比划中猜到那是他的名字,洋文实在太长我记不住。

  我便决定,叫他【S】。

  *(1)圣母颂:现代文译文: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宠,主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受赞颂,你的亲子耶稣同受赞颂。

  天主圣玛利亚,求你现在和我们临终时,

  为我们罪人,祈求天主。阿门。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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